永王自己号称与天海大师亦师亦友，道衍提及天海大师，永王的这份反应，倒也不足为奇。

“其他的高僧都早几天就住进了寺里，唯独天海大师，是直到讲经快要开始的时候，才来的经堂，当时已经快要封门了，主持亲自迎接的天海大师，他瞧着天海大师的眼神都有些不对。”

“天海大师到了洛阳之后，一直住在我的永王府里，与本王讲解佛法！这有什么问题！”

永王的口气不太好，似乎对道衍有些生气，但狄仁杰却打断了永王的话。

“你说主持看见天海大师，目光有些不对，怎么个不对法？”

“我...我也说不上，有些疑虑，又好像有些害怕，但是那种目光一下子就不见了，我当时只觉得是天海大师有些傲气，主持可能有些不悦。”

永王又想发作说些什么，狄仁杰趁在他发作之前摆了摆手，让旅贲军将四个武僧带了下去，紧接着又说了一句。

“把寺里的厨工都都带上来。”

旅贲军得令之后，迅速的将四五个厨工带进产房，所谓的厨工，不过是寺里几个修行不够，辈分又低的打杂和尚罢了，有些人无心修佛，却又想混口安乐饭吃，便剃度出家，在寺里做些杂货，对于佛法，也甚少参悟，只不过是在寺里混混日子罢了。

四五个厨工跪在地上，他们那里见过如此大的阵仗，狄仁杰坐在案牍之后，没有着急发问，先扫量饿一遍这些打杂的僧人，然后才开口发问。

“昨天几位大师的饭菜，是谁做的？”

“菜是小僧做的，饭是宏真做的，茶汤是宏觉做的。”回答狄仁杰的是个叫做宏念的胖和尚，他想了想之后，回答了狄仁杰。

“饭菜有没有易手过，或者，有没有什么空档，能让贼人在其中下毒。”

听完狄仁杰的话，宏念立马摇了摇头，他肥胖的脸皱着眉毛，让人觉得有些可笑，他似乎很紧张，总觉得狄仁杰在怀疑自己，急急忙忙的解释起来。

“主持和几位高僧的饭菜，都是与大家一起吃的，寺里一贯讲众生平等，不分尊卑，即便是主持，也是和我们通食一锅饭菜。”

狄仁杰点点头，他咬着嘴唇想了片刻，如此看来，从饭菜之中下毒必然是不可能了。

“那碗筷呢？”

“也是与我们用的别无二致。”

宏念的回答彻底打消了狄仁杰脑袋里从饭菜之上下毒的猜测，况且即便是下了毒，天海大师根本没有用过寺里的斋饭，他又是如何昏迷的？狄仁杰这才开始反思起来，亦或者高僧并非一定是中了毒才能任由凶徒宰割，狄仁杰的心头腾起个不太好的念头。

或许，是幻术也说不准。

狄仁杰的心里隐约有些祈祷着不是幻术，他已经受够了和这等江湖方士打交道，若是在长安，还有迹可循，但是在洛阳，方士无数，奇人异士更是数不胜数，若是真的是方术，想在洛阳城里找到这个人，如同大海捞针。

“下去吧。”狄仁杰的声音有些轻，就连永王也没听到他话毕之时，微微的叹了口气。

正是这个时候，门外冒冒失失的闯进来一名旅贲军卫，永王本就因为道衍的话有些不悦，正要怒骂的时候，这名旅贲军卫上气不接下气，结结巴巴的说道。

“禀告王爷、大人，天海大师醒了！”

听到这个消息，狄仁杰与永王一同站起身来，互相望望，眼神之中带着兴奋。天海大师醒了，便能够知道当日经堂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，这案子，就有了一大步的进展！

将金龙寺的事情安排给了坊正之后，狄仁杰与永王快马加鞭的赶往永王府，天海大师一直是永王府的上宾，在永王府数不清的客房之中，永远为他留着一间最好的房间，天海大师起初还推诿，后来便也不多言了。

金龙寺中一时半会儿也勘察不出什么东西来，比起天海大师醒来这一件事，金龙寺中的线索可以算是九牛一毛，天海大师是现场唯一的幸存者，他的所见所闻，总归是比狄仁杰看着现场，自己猜测要来的准确的多。

王兆辞与狄仁杰和永王在永王府的门前碰了头，看样子永王府的旅贲军在天海大师醒来的时候，都分头第一时间的通知了狄仁杰与王兆辞。三人碰头之后也没多说什么，简单的点点头示意之后，便由永王带头，狄仁杰与王兆辞跟在永王之后，三人风风火火的进了王府，直奔着最好的一间客房过去。

永王请来的郎中们都围作一团，站在门口，一个劲儿的朝着屋里看着，他们中有些是前宫中的太医，有一个算一个，这洛阳城中最好的大夫，都被永王请到这里，要想尽办法让天海大师醒来。

见着永王和王兆辞过来了，一众的郎中和大夫赶忙迎了上来，就要下跪行礼，永王趁着他还没跪下，便连连摆手，免去这些个礼数，他直接上前开口问道。

“天海大师醒了？”

永王话音刚落，周围的太医连连点头，但狄仁杰却又从他们的脸上瞧出来不少的心虚的神色，便又多问了一句。

“怎么醒的，中了什么毒？”

狄仁杰这话问完，永王也顺着看去，这些个郎中大夫却互相看看，摇了摇头，从中推出来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大的，到了人前。大夫这个行当，虽然未必年纪最大的便是医术最好的，但是十个神医里，至少有八九个都是老头子了，这倒也不是年纪大了医术便好了，只是行医的年头久了，见过的疑难杂症自然就多了，遇到不一样的病情心里自然也有了底，总不至于束手无策。

这便是阅历，唯有时间才能带来的阅历，任凭医术高超，如若不是天纵奇才，在这些上终究是要差老大夫一等，因此这才将这里年纪最大的大夫给推了出来。

“一直都无法确定天海大师中的毒，但是就在一炷香之前，天海大师，他自己就醒来了。”

老郎中的话有些结巴，低着头不敢多看永王的神情，永王的神色显然有些不悦，但他也顾不上与这老郎中多费口舌，他直接朝着客房里走去，狄仁杰与王兆辞跟在其后，三个人进了屋门，便看见天海大师盘腿而坐，一只手掌摆在面前，另一只手放在盘着的两腿间的僧衣上，放松的握着一串佛珠，轻轻的盘动着。

那个叫做静海的小沙弥，安静的站在天海大师的床前，他双手合十，也低着头默默的念着什么佛经，永王看着天海大师的确是醒了过来，看上去也是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，放下心来。

“大师，您还好么？”永王轻声的问了一句。

听着永王这一声轻声的询问，天海大师才慢慢的睁开眼睛，他的目光有些疲惫，冲着永王点了点头，永王的神色也才安定下来。

狄仁杰这时候也顾不上寒暄多余的，他走到永王之前，直接便开口问道天海大师。

“大师，经堂之中，到底发生了什么？”

狄仁杰话毕，天海大师沉默下来，眼珠子在眼眶内打了打转，他点了点头，然朝着那静海小沙弥招了招手，小沙弥凑上身前，天海大师对着说了一番东瀛话，那静海小沙弥点点头，朝着房间外面走去，走过狄仁杰与永王等人时，还不望朝着三人微微鞠躬，等走到了门外，又顺带着关上了房门。

等静海小沙弥的一系列动作都做完了，那天海大师从床上缓缓的站起身来，将手中的佛珠放在了床上，朝着狄仁杰缓缓走去，将两只手伸了出来，朝着狄仁杰。

“狄大人，一十八位高僧都是死于我的刀下，您现在就可以抓走我了。”

天海话毕，狄仁杰竟然不知道一时该说些什么，他的脸上写满了惊诧，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到的话，这明明还是最后一个幸存者，却一下子变成了整桩凶案的元凶，狄仁杰扭头看看永王与王兆辞。

王兆辞张大了嘴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永王的面色铁青，他盯着天海大师，眼内满是不解，他等着天海大师为他的这局解释一番，但天海大师却吃吃没有解释的意思。狄仁杰平缓了自己震惊的心神，才又对着天海大师说道。

“若当真是大师犯下的罪，你定然脱不了身，倘若不是，你也拦不到自己的身上。”

狄仁杰这话里的意思不过明了，就连狄仁杰也不相信犯下这桩凶案的是天海大师。天海大师楞了一下，他走到房间的一隅，那里放着他一路上的用着的禅杖，禅杖的外观很简陋，看上去破破烂烂的，有些年头了。

天海大师走到禅杖旁，右手抓住了禅杖的杖头，用力一拔，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动静，这禅杖头下连着一把东瀛的武士刀，刀刃正明晃晃的闪烁着。

东瀛武士刀比起唐刀又要细一些，短一些，刀背弯曲，藏在禅杖之中，的确没人能够想到。

天海大师将这柄东瀛刀拔出，然后又交到狄仁杰的手中，狄仁杰接过到来，刀刃之上确实留着豁口。人都骨头极为坚硬，一刀斩首除了挥刀之人要有些力气，刀刃本身也极为重要，若是不够快，便会卡在人的骨头之中。

即便是快刀，连续砍下十八个透露，刀刃必然也会有所损伤，狄仁杰看了看这把刀，从刀刃上看去与那些被斩首的高僧尸身上的伤口确实大致吻合。

他又叹了口气，又看了看天海大师。

“斩首不是轻松的事情，天海大师虽然算不得年迈，但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身怀武艺之人。”

狄仁杰话音刚落，却没想到天海大师一步向前，狄仁杰还没反应过来，他一手从狄仁杰手中夺下东瀛刀，狄仁杰与永王一时情急二人箭步上前，狄仁杰虽然功夫一般，但是也有些身手，永王便更不用提了，皇亲国戚，自小便是要修习武艺。

二人一左一右试图上去制服天海大师，却没想到天海反握刀身，三招两式便将二人打退，招式之间毫无破绽，若是李元芳还在，顶多也只能和他打个不相上下。

等狄仁杰和永王退了下来，天海也停下了的动作，一手呈个佛印，微微弯腰示了歉意，一边上前又将手中的东瀛刀交给了狄仁杰。这一番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，天海不过为了证明一件事，他有着轻而易举将十八位高僧斩首的本事。

狄仁杰退了几步，将那把东瀛刀放到一边，他看看永王，永王的脸色更加难看，他视天海为师，格外尊敬，却没想到他承认自己是这场凶案的犯人。

“天海，既然你说你是昨夜惨案的元凶，我问什么，你便如实说来。”

狄仁杰皱着眉说道，那天海点了点头。狄仁杰直到此刻也不相信天海是昨夜凶案的凶徒，但他必须问个清楚，即便天海是为人顶罪，只要他不是真相，必然要说谎，说了谎，就有破绽。

“你是如何斩下十八颗人头，还能让诸位高僧毫无反击之力？”

“我进了经堂之后，用迷烟迷倒了所有人，然后一颗颗的把人头都砍了下来。将他们的身体摆成跪地的姿势，又把人头放在桌上。”

“那玄奘法师的经文呢？”

“被我烧了。”

“烧了？”

“不错，若是在经堂里烧毁，竹简烟气大，会吸引门外的武僧，我只有将经文带出来，才有机会烧毁，这也是我，要自己服下迷药的原因，刚好你们会带我安然无恙的出来。”

天海说这些话的时候，神色十分安宁，语气也没有任何的起伏，似乎只是说着一件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似的。

“那你做这一切，是为了什么？”

狄仁杰问道天海，动机才是一切的源头，听完狄仁杰的话，天海长长的叹了口气，微微的闭上了双眼，他朝后走了几步，然后坐回了自己的床上，又连叹了几口气，微微抬起头来，这才开口说道。

“事情要从我第一次到东土大唐的时候说起，那时候，我与静海现在的年纪，不过一般大。”

王兆辞为永王搬了张椅子过来，永王坐了下去，他死死的盯着天海，狄仁杰站的笔挺，紧皱着眉毛，细细的听着天海即将讲的故事。

天海初到大唐的时候，只有十六岁，那时候玄奘法师刚好是从天竺历经磨难，取得真经归来，寰宇之内，备受崇敬。

万国之内的佛教教徒，无不前来朝圣听经，能得玄奘法师讲经，是那时候每个修佛之人的心愿。天海是东瀛日本国的神童，三岁出家，五岁参悟佛法，十五岁的时候，早日本国内早已经谈经辩佛难遇敌手。

少年无敌，心思便朝着远方飘去了，天皇为他安排了使船，远渡大唐，一来希望他能够在大唐树立起名声，为东瀛日本国扬名，二来即便不行，也希望他深得玄奘法师的真传，能够回国传道解惑。

由东瀛到大唐，期间路途遥远，诸多波折，即便天皇为天海专门安排了船队，但他毕竟并非皇族，普通百姓出身的他，船队规模远不及皇族特使。三五艘船在海上飘飘摇摇，在走过了大半路程之后，他们遭遇了海上的风暴。

呼啸的狂风将船帆撕裂，船队在大海之中剧烈的晃动着，翻滚的海面上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拍打在船体上，终于将船体打出一条裂缝，海水不停的从船体的裂缝之中灌进去，如同肆虐的野兽一般，开始在整艘船里野蛮的冲撞，从这个裂缝进去，又在下一个地方打出一道新的裂缝出来。

船舱里在几个弹指间就灌满了水，水面的越来越高，几艘船开始朝着海底沉去，十几岁的天海匆匆忙忙的从船舱里跑到甲板上，看着哭嚎的船员，他顺着桅杆爬上去，战战巍巍的站在桅杆上，看着后面的几艘船已经彻底的沉入了海底，在海面上看不到一点的踪影。

船员们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小，海水离天海越发的近，他几乎已经是爬在了桅杆的顶端，最后海水已经淹没到了他的喉咙处，天海开始奋力的朝着隐约浮现的大陆游去，他不记得自己游了多久，只知道自己的四肢后来似乎也不属于自己，好像只是一直重复着游泳的动作，直到他精疲力尽，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
等天海醒来的时候，他躺在小渔村的沙滩上，是谁救了他无从得知，或许是他顺着海水漂流到了这里，或许是有好心的路过的船队将他捡了起来。渔村的人看天海年纪小小，又是个僧人，施舍了他些许的饭菜，天海果腹之后，他静坐海边，认定了此番他能够活下来，是佛祖之意，他在海边静坐三天字后，决意要前去长安，一定要学到玄奘大师的上乘佛法。

一路上天海靠着他生涩的中原话化缘，一路风餐露宿，足足用了半年之久，期间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岔路，等天海到达长安的时候，他才意识到自己最为重要的东西不见了。